我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,可爱而娇弱。我爬上墙,似乎墙上就是一个安全的去处。父亲走过来,告诉我不可以这样,容易把婴儿摔下来。我想要不要把婴儿先递给父亲,可是他已经走开了。
我忽然醒悟,我已经不再是有父亲的人了,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,不过是个梦,不由得悲从中来,从梦中哭醒。
今天是头七,我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,我咳嗽到呼吸都很痛,看病吃药,却似无什么效果。
我不爱看到镜中的自己,容颜憔悴,一点光彩都没有。
我遭受了这样惨重的损失,怎样也不能挽回。
活着,呼吸着,痛着。
我不跟任何人诉苦。
无法开口,如果提起,我怕我忍不住会哭。
我照常工作,学习,跟同事说笑,沙哑着嗓子,憔悴的面容。
我以为我会平静的接受事实,可是实际上我不能。
不能又怎样呢,谁又能跟命运抗争?
你拿走我最珍贵的,何不连我也一起拿走算了,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。
他是多么好的人啊,有谁比他更高尚,更无私,提前写好的遗嘱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捐献作为医学研究。
我们没有执行,我们怎忍心让他再受伤害。
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他,谈起他的经历,我说您受苦了。他说他没什么,现在还有离休待遇,真正苦的是当年上山下乡的那一拨人,该读书的时候没有读到书,该恋爱工作的时候去下乡,回城之后没有工作,现在这些人刚刚四五十岁,上有老下有小,又遇到了下岗,很不容易。
他总是如此超脱。
他的生病,我相信跟那次苯污染有着绝对的关系,一百吨的苯倾倒在松花江里,几天之后市长就宣布水上清洁的,可以安全饮用。
我家乡的那所城市,现在许多人得了各种以往闻所未闻的病,据说将引进某山上的清洁水源,这说明政府对自来水有问题是很清楚的,否则怎么会没事找事,花巨款开发新的水源?
我不想说了,对那些事情说也没用,我已经由愤怒转为麻木。
任何人都不能长生不老,可是至少可以无疾而终,让民众饮用有毒的自来水,害他们生病,这是不可饶恕的。
我恨我的家乡,他们伤害了我最爱的人,如果有可能,我将永远不会回去。
可能的话,我将加入其他国家的公民,永远不做那个国家的国民,永远不喝有毒的水,有毒的牛奶。
他说:我已经79岁了,超过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也超过日本人的平均寿命,活的那么久有什么用。
他总是那么坦然,永远理性,永远像山一样可以依靠信赖。
小时候如果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,他可以帮我们疏导事情的条理,如果他批评我们,总是可以用道理讲得我们哑口无言,叛逆的我幸好有一个理性的父亲,小时候很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,博学多知,有智慧,正直,公正,看问题总是更高一筹,讲出来的话也总是与众不同。
他们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有些是他以前的学生,我去玩的时候经常看到同事有问题会找他来咨询,后来这所原来的中专成了大学,许多人都成了副教授,可是老爸是这所学校最早的一个副教授,不是因为资历,而是他是学校里面唯一考上去的副教授。
为什么要去东北呢,如果生活在上海,他的一生应当会更顺利一些吧。
不过妹妹说,如果给他机会再选一次,可能他还会去边疆。
为什么要离开上海优裕舒适的生活,到遥远而寒冷的东北呢,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啊,多么珍贵而稀少啊。
年轻时代他还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,是学生领袖也是地下党员。
可是建国后党员登记的时候,他不要登记,他说他不是为了这个做地下党的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也许跟你我的价值观不同,也许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人。
如果一个世界,高尚会被认为是傻,慢慢的,高尚的人就会绝种。
我不高尚,我追求舒适的生活,我希望自己像一只慵懒的猫,每天趴在窗台懒洋洋的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,什么都不必做。
他却总说你应该工作,你应该工作,你应该工作。
于是我就去工作,当然我有他的遗传基因,什么事情如果用点心,就可以做得很好。
他非常聪明,据说读大学的时候从来不记笔记,上课时也不怎么听,却可以考得非常好。
据说他打得一手好桥牌,下得一手好围棋,学校里面无人是对手。
他有一群朋友,他们一起下饭店喝酒吃菜,高谈阔论,多数的时候他付账,他曾经是海员所以有较高的收入。而其中经常享用免费美食的一位同事在反右的时候向领导反映:他说中国应该发展自己的工业,不应当太依赖苏联。于是他成了右派。
他去干粗活,干工人的活,又下放农村,干农夫的活。
他从来不说这些,我是从旁人口中听说。
他曾经多帅啊,照片里,他帅得超过电影明星,这样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人,大学毕业为了建设祖国跑到边疆,他能想到自己会有坎坷的人生吗?
学校的校史上有着一笔,某某年,某某学生,十七岁,因为私人感情问题跳烟囱自杀。
学校的大烟囱很高,可能是烧锅炉用的,比主楼(四楼)高出许多。
邻居的阿姨没事到我家串门,讲那年曾经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是老爸的学生,因为暗恋他,请人捎口信给他却受到了拒绝,因此跳烟囱自杀了。
可惜了花样年华的女孩,怎么会一时想不开。不过也可以想象当年老爸有怎样的风采。
他过完了八十岁的生日,并且很高兴地得知他的外孙成绩很棒,他的女儿有一份靠天天玩游戏赚钱的工作。
或者他能安心了吧,小妹也是即将生产,家里都是好消息。
我总觉得,如果他能生活在一个更文明的国度,他的人生会更顺利些。
有什么事情,他总是自己搞定,最怕麻烦别人。
可是在我的故国,所有的事情都是靠关系,而他最不喜欢找别人,因此他“不合时宜”。
或者说他不肯同流合污吧,家中某人职位不低,酒桌上旁人在说这份工作“有油水”。他说“衙门里头好修行,你要凭良心办事,就是修行了。”
在我们家里听不到什么有油水之类的话,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凡是不应该拿的钱我们是不会沾的。
他还嘱咐我在赌桌上不要作弊,让赌客输钱。
怎么可能,我的工作就是不出差错,输赢都与我无关,听到我这样的答案他才放心。
他教给我们太多人生哲理,所以我们都会成为正直善良的人。
2010-04-07 06:56: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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